媽媽患癌走了,我把她寫進了畢業(yè)設(shè)計
語安 18 歲時,經(jīng)歷了人生中的大變故:母親因病離世。
隨著時間推移,她以為自己逐漸走出了悲痛,重回生活正軌。但事實上,母親離世的陰影,始終投射在她的內(nèi)心深入,她對母親的思念,從未停止,母親離開給她帶來的痛苦,也從未消失。
2019 年本科畢業(yè),準備畢業(yè)設(shè)計時,新聞學專業(yè)的語安把媽媽、爸爸、姐姐和自己當成「研究對象」,直面自己對母親離世的思念與悲傷。
如今,我能回想到的對這個世界最早的記憶,是我躺在媽媽懷里,她將一碗藥硬生生地喂進我嘴里,我又哭又鬧。
我與她在一起的生活,只有 18 年。2014 年,高中時,媽媽患癌離世,我陷入在失去她的遺憾和痛苦中,好像再也無法在世間獲得與她有關(guān)的回憶。
5 年之后,大學的畢業(yè)作品,給予了我一個契機,讓我完成對自我的探問和對媽媽的紀念。
33 個月
2012 年,我正在讀初三,一個周五中午,我與往常一樣回到宿舍,打開手機,準備和爸爸商量接我回家的時間。
出乎意料,電話一接通,爸爸開口就說,「你媽住院了,下午不能來,其他叔叔會去接你」。一聽到「媽媽住院」這四個字時,我的眼淚馬上在眼眶打轉(zhuǎn)。這時,媽媽接過了電話,語氣平靜,安慰我說,不要哭,她很快回家。
電話掛斷后,當時的我相信媽媽,她會很快病愈回家。以往家里人生病時,總會好起來。或許是我想得太簡單了。其實,自從我在市外就讀中學后,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。
母親與小學時期的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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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媽媽日漸消瘦,爸爸也感到不對勁。她告訴爸爸,自己的腰背處疼得受不了,想再去醫(yī)院檢查。2012 年 4 月 19 日,星期四,他倆前往珠海市人民醫(yī)院。CT 結(jié)果顯示,肝部有陰影。醫(yī)生看后表示,這是肝癌晚期,只有三個月的壽命。
竟然是癌癥。
爸爸馬上聯(lián)系在南方醫(yī)院工作的朋友,收拾好行李,第二日一大早,兩人去了廣州南方醫(yī)院。一系列更為詳細的檢查后,醫(yī)生表示,媽媽肝的問題,是由結(jié)腸癌引起,這是結(jié)腸癌肝轉(zhuǎn)移,如果用特效藥進行化療,病人最長可存活 33 個月。
這時,爸爸迅速地做了決定:通知親戚朋友,自己不再工作,讓奶奶來家里照顧我和姐姐。他向媽媽隱瞞嚴重的病情和存活時間,只說病情需立即住院治療。爸爸也對我和姐姐隱瞞了情況,一句「生病了」,掩蓋所有難以接受的事實。
「一個要中考,一個要高考,要怎么說?」,五年后,爸爸解釋。
化療期間,她開始掉頭發(fā)。媽媽曾有一頭蓬松的卷發(fā),然而現(xiàn)在,頭發(fā)變得稀稀疏疏的,只剩幾絲長長細發(fā)。媽媽對我說,自己變丑了,都不敢照鏡子,看到她的樣子,我心里驚慌,但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害怕的神情,故作鎮(zhèn)定。
望著媽媽光禿禿的頭,如同劇集里對患癌人物的描摹,那時不知情的我,心里猜,媽媽是得癌癥嗎?
有次,姨媽一家來家里做客,小表姐說,「姨姨,你那顆瘤,沒事吧?」我記住了這句話,趁父母不在房里,偷偷進房間翻看病歷本,只記得「結(jié)腸癌肝轉(zhuǎn)移」六個字赫然出現(xiàn)在了眼前。
之后,我用手機搜索「結(jié)腸癌肝轉(zhuǎn)移」。劃著網(wǎng)頁,我并不知道那六個字意味著什么。即使我得知媽媽患癌,也未感到世界突然崩塌,可能是爸爸的照顧讓我安心的緣故,也可能是從來沒人直接告訴我,媽媽熬不過 33 個月。我也不敢主動過問病情,爸媽的刻意隱瞞,我就接受了。因為我還是孩子,可以不必知道,因為我還在上學,所以不知情也沒關(guān)系的。
媽媽進行治療的第一年里,幾次化療后的效果不錯,她面色逐漸紅潤,食欲增加,體重回升,爸爸還曾提醒道,「醫(yī)生說你太胖,不能吃太多」。隨著狀態(tài)漸好,媽媽重操家務,奶奶也回到叔叔家。
那一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一:高一下學期,由于學校提供留宿的機會,我會在學校解決完作業(yè),周六中午回家,還可以吃媽媽做的飯。有時媽媽開心地告訴我,她用電飯鍋煮了一只整雞,又香又好吃。爸爸常不在家,姐姐在茂名讀大學,我一個人待在房間里,享受難得的自由。
媽媽與小狗布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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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媽不時經(jīng)過我房間,走進來坐在床邊跟我嘮叨幾句。小狗布丁也跑進房間時,我們喂它吃軟糖,看著它嚼來嚼去然后糖粘在牙齒上費力弄下來時的滑稽可愛模樣,直引得我們哈哈笑。
2014 年的新年,一家人圍坐收看春晚時,我一直在心里默念,能不能就保持現(xiàn)狀,不要變。
媽媽走了
2014 年的冬天異常寒冷,冷冽的大風直呼呼地刮。
媽媽裹了好幾層大衣,出去買菜。寒風吹倒了媽媽,她突然感冒,接著身體狀況驟降。奶奶又來到家里,幫忙照料一切。南方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表示,繼續(xù)化療,效果也不大。媽媽同感身體難以支撐化療,就在家里休息,有時會在珠海市人民醫(yī)院進行治療和打營養(yǎng)針。
一整天,她幾乎都躺在床上,然后時不時嘔吐,床邊放著一個藍色水桶,方便接著。嘔吐聲、嘔吐物觸碰水桶底部發(fā)出的「噠噠」聲、去浴室沖洗水桶的刷刷水聲,我在黑暗的房間里聽得一清二楚。爸爸常囑咐我,和媽媽多聊聊天,因為她的心情會好許多。我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。
從學校印發(fā)的閱讀材料上,我讀到《我與地壇》的片段。史鐵生對自身疾病的感悟,讓我想起媽媽,這或許能有所寬慰,給予她力量。回家,我在床邊念著《我與地壇》,媽媽躺在床上,靜靜地聽。
然而,兩次閱讀后,我便不再繼續(xù),她沒有如我預想般受到鼓舞。我希望她不再意志消沉,能自我鼓勵,可是文字的力量無法抵消癌痛來臨時的巨大疼痛。那時,我從來沒有問問她,她心里最需要的是什么,她希望我能夠做什么。我只會自作主張的,用自以為的「好」方法對待她。
媽媽年輕的時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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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媽的身體一天天惡化。我親眼看著,癌痛是如何折磨她的軀體與意志。每當疼痛到來,她無法忍耐,不停地在床上左翻右滾,嘴里 「哎呦,哎呦」地叫喊著,身體不斷地出汗。我和姐姐用一條條毛巾給媽媽擦汗,爸爸給她喂止痛藥,并播放佛經(jīng)。
約半小時后,止痛藥起效,她不再叫喚,漸漸睡去。疼痛嚴重時,止痛藥片沒有效用,我們要趕往人民醫(yī)院,醫(yī)生給開更為強力的藥物。媽媽打著吊針,蓋著厚厚的被子,蜷縮著在病床睡去。我無力緩解她的病痛,只希望她沉睡的時間能再長一些,不必醒來面對癌痛。
即使沉睡、嘔吐、奄奄一息,我還是不認為媽媽會死。每當「死亡」在我腦海浮現(xiàn)時,「要死,我死好了」,我回答自己。但虛弱的媽媽不再是以前健康有活力的人了,放學回家也令我感到負擔,我想逃離被疾痛裹脅的家里,也不想回到家,面對直接、強烈地死亡拷問:媽媽是不是要離開我了?
10 月底,媽媽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,她知道自己快走了,她告訴爸爸,自己要死在家里。爸爸聽從,不再去醫(yī)院。在家里幫忙的護工阿姨有經(jīng)驗,向爸爸表示,可以準備身后事了。
2014 年 10 月 24 日,星期五早上,坐在回家的計程車上,我覺得剛才發(fā)生的一切太過突然。之前,班主任突然在語文課時出現(xiàn),喊我出教室,讓我趕緊回家。我能預想到最壞的情況是,我要見媽媽最后一面了。
靠近家門口時,門留著一條細縫。推開門,我徑直走進主臥,只望見媽媽躺在床上,爸爸和奶奶正幫她穿上紅色壽衣。
直面而來的死亡終于擊潰了我,我的眼淚洶涌泛濫,沒有想到,我沒能見到媽媽最后一面,才 44 歲的她已經(jīng)走了。爸爸看我痛哭,立即拉著我去其他房間,「你一哭,媽媽會走得不安心,不要哭」。
房間里,我依然忍不住大聲哭泣。布丁也關(guān)在這里,它看著我,高興地搖尾巴,撲向我,我抱著它哭,說「我沒想到那么快的,我沒想到那么快的……」
哭了一會兒,我想著,媽媽生前,沒有做什么,她死了,也要躲著嗎。我抽噎著回到主臥,一起幫媽媽穿壽衣。
媽媽的軀體展現(xiàn)在我眼前,消瘦,身體幾近皮包骨。穿好壽衣,爸爸在她臉上蓋上一層白布,我坐在一旁的小床流淚。
下午,殯儀館的人要帶走媽媽。我跑進房間,輕輕地拿起一根她的頭發(fā),用紙巾包好,作為紀念。
兩位工作人員來后,先在床附近鋪一層白布,抬起媽媽,放在布上,再抬起布,將她裝進黑色長袋里。當他們抬起時,我的心一同被提起,他們安撫說,「我們會輕輕地」。
媽媽離開了家,她的痕跡也被清理了。爸爸決定把她生病時穿的衣服、毛巾、病歷、藥、整個床,通通都扔了。床墊遺留著一絲媽媽的血跡。我不明白,為什么都要扔了呢?爸爸說,「留著干什么,讓人傷心」。床消失后,護工阿姨買來酒精,清潔房間。
從茂名趕回珠海的姐姐,下午才到家。面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和空氣中彌漫的濃郁酒精氣味,我和姐姐相視無言。爸爸讓我倆挑選一些衣服,放進媽媽的棺材。
媽媽生前愛打扮,生病時,沒有機會穿上漂亮的大衣。我們選了一些衣服和皮包,由爸爸帶走。
曾經(jīng)滿滿的衣柜,這下,只有幾件亮色的大衣留下來,孤單地掛著。
葬禮安排在了星期日早上。媽媽在棺材里,鮮艷繽紛的花朵簇擁著她,她喜愛的大衣與皮包擺放在一旁,閉著眼,一臉平靜。
姐姐是這時才再次看到媽媽的,她傷心地哭起來。整個葬禮,讓我感到最為殘酷的,是按照習俗,我和姐姐必須在火葬場親眼望著媽媽進入焚燒爐火化,然后等著火化后的骨灰。
一小時前,明明還是完整的一個人,轉(zhuǎn)眼,只剩一片灰燼和幾根遺骨。將骨灰裝進骨灰盒時,一位叔叔特意讓我和姐姐看一眼骨灰盒,明確媽媽的頭蓋骨放在最頂端,才蓋上。這番場景,畢生難忘。
骨灰寄存在仙峰山永遠墓園。頭七那天,陽光燦爛,天氣明朗。祭拜時,在遺照和骨灰盒前,我拿著香跪拜,心里想:媽媽,我們會好好過的,你安心吧。
用畢設(shè)紀念她
媽媽去世后,我自認為從悲傷中走出來了,并繼續(xù)著自己的生活。
匆忙的大學生活分散了我的注意力,但夜深人靜時,放假在家,對媽媽的想念卻總是從心底涌現(xiàn)。
我在家避而不談媽媽,即使家人偶有提及,我也沉默。即使爸爸曾安慰我,說「媽媽的事,我們能做的都已經(jīng)做了」,我眼里含淚地在心里駁斥道,才不是呢。
我在否認,自己還沉浸在失去媽媽的悲傷,也不想承認,她生病期間,我的逃避、害怕和無能為力。如果說,先前爸媽極力隱瞞關(guān)于疾病和死亡的事實,現(xiàn)在,是我開始了對自我的隱瞞。
因緣際會,我與大學的樊老師,也是日后我的畢設(shè)指導老師,提及媽媽離世之事,忍不住地哭泣和顫抖,老師耐心傾聽著我的訴說。大三下學期的畢業(yè)論文指導課程上,她告知畢業(yè)設(shè)計的選題可來自于個人生活經(jīng)歷,當下我內(nèi)心的直覺是:我想要寫媽媽。
全家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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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四一開學,我就與樊老師討論畢設(shè),老師鼓勵了我以母親作為選題的想法。這下我再也沒有理由逃避了,去直面我的恐懼與悲傷。
2019 年的寒假,我開始了畢業(yè)設(shè)計。結(jié)合自己的記憶,我整理好問題,采訪家人。爸爸每晚飯后會外出散步,我們倆一邊散步,一邊聊天。母親生病時期的事,父親記憶深刻,他平靜地說著確診患癌的那天,在醫(yī)院化療的情景,媽媽臨終前的模樣……
詢問爸爸前,我始終認為媽媽的病可以痊愈,是因為感冒導致的病情加重,她才會離世。我深深自責,覺得她是被我們害死的。爸爸的話戳破我的念頭:媽媽終究會去世,醫(yī)生說過,媽媽活不過 33 個月……
采訪后的那個夜晚,我心情復雜,含淚入睡。即使能讓媽媽不感冒,我也無法讓她繼續(xù)活著。每一天我們都在向死亡靠近,可這擁有期限的死亡,為何讓人如此無力、悲哀。
大四下學年的頭一個星期,我投入畢設(shè)的初稿。最初的寫作部分,是我們一家的日常生活和媽媽從患病至離世的經(jīng)歷。回想健康時,一家人的生活是平淡溫馨,不乏各種趣事,打字的我時不時笑出聲來。生病后的經(jīng)歷,媽媽離世那天我回到家的場面,火葬場的情景,打字的我,眼淚又不自覺地落下。
敲打鍵盤的動作和一行行的文字好像分擔了悲傷,我的情感也得到最大程度的釋放,不再感到難以排解的抑郁。
論文目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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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期間,媽媽頻繁地在我的夢中出現(xiàn)。
一次夢里,虛弱的媽媽半躺在床上,我放學回家見她,她鄭重地告訴我,「我要死了」,我措手不及,抱著她哭,哭著哭著,便醒了。如果可以選擇,我希望能夠知曉媽媽即將離世的消息,我想陪伴在她身邊,一起度過她人生的最后時刻。
我開始不斷思考媽媽離世對我意味著什么,我無法承受她的離開,是因為我們之間擁有情感與記憶。我見證她從健康的母親到虛弱的病人再到死亡的軀體,我和她之間濃烈的情感與記憶,化為遺憾與懷念。若我們不是母女,是陌生人,那么當她去世時,我還會這么難過嗎?
人生過處唯存悔,我妄想回到過去挽救,可沒有現(xiàn)實的記憶,我真的能做出正確的決定嗎?當時的我想不到,所處的環(huán)境也無法使我想到。我們對疾病與死亡避而不談,我們沉浸的電視、網(wǎng)絡(luò),關(guān)乎娛樂,在學校學習,鮮少涉及醫(yī)學。
我們對幸運的健全習以為常,不主動關(guān)注醫(yī)療知識。正確的醫(yī)療科普未普及前,自認健康的人,會自發(fā)關(guān)注疾病衛(wèi)生知識嗎?以前,如何關(guān)注自己的身體,如何進行正確的身體檢查,不論是爸爸,是媽媽,還是我,對此是一片空白。
當媽媽病情有所恢復時,從病人轉(zhuǎn)回母親的角色,重新買菜、做家務時,我們認為她變正常了,未阻止她。媽媽曾向姨媽訴苦,她羨慕姨媽,因為姨丈會幫姨媽分擔家務。媽媽為家庭的付出和奉獻,我們視為理所當然。我們理解媽媽對疾病的抱怨,但在生活上,有關(guān)家務、照顧家人的抱怨,我們卻忽視了。
媽媽作為家庭婦女,她的煩惱與焦慮,我好像從未關(guān)心。在家,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已,可媽媽一直是媽媽,她有可以做自己的時候嗎?以家人的名義,我們是不是剝奪了她太多的時間和自由?
托爾斯泰的「伊凡
- 標簽:新團員代表發(fā)言稿
- 編輯:王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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