拿錢買命 13 年:天價藥下的北京女人
肺動脈高壓患者王美云一直在通過各種方式維持藥物。
如果沒有藥物,肺動脈高壓患者三年生存概率僅為 38%。 然而, 藥價最高時達到了 2 萬 7 一個月,即使后來藥價有所下調,一月也要花費五六千元。
過去 13 年,王美云買天價藥、當藥物試驗「小白鼠」、吃印度藥...... 直到 2019 年 11 月底,國家公布完整版的 2019 年醫保目錄,5 種肺動脈高壓藥物被納入醫保。
王美云原本打算換正規藥,可政策落地與疫情撞上了。不能去醫院配藥,她的復查也推遲了。這個冬天,她依然還在吃印度印度藥。
以下是王美云與天價藥周旋 13 年的故事。
拿到「重度肺動脈高壓」診斷的那一刻,33 歲的王美云,呼吸突然變得急促。
之前她身上發生的事情,瞬間都有了合理解釋:
每次爬樓都氣喘吁吁;步伐跟不上剛學會走路的女兒;還有一次,差點暈倒在早高峰換乘地鐵的樓梯上......
「你是不是太胖了?」 老公曾委婉地提醒。
最初,肺動脈高壓的癥狀為勞力性呼吸困難和乏力。診斷常會被延誤,患者的癥狀通常會被錯誤歸因為年齡、缺少鍛煉或其他醫學問題。
王美云后來才知道,原來每一次氣喘吁吁背后,和肥胖無關,是疾病在凝視她。
「無藥可醫」
圖片來源:站酷海洛
「你都這樣了,回家好好休息吧。」醫生的眼神里有難以掩飾的憐憫。
13 年前,2006 年,肺動脈高壓的藥物尚未正式在國內醫院使用,甚至很多醫生也不了解。
這種疾病 一度被稱為「心血管疾病中的癌癥」。
有研究顯示,如果沒有藥物治療,肺動脈高壓患者三年生存概率僅為 38%。患者由于缺氧,嘴唇、指甲呈現不同程度藍紫色,他們又被稱為「藍嘴唇」。
末了,醫生補了一句:
「你可以去阜外醫院找一個大夫。他剛從國外回來,專門研究這個病。」
臨近年底,惶惑的王美云選擇先工作。
停下來的時候,她總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病。有一回,別人都下班了,她在辦公室獨自看完一部韓國電影。
「是一個心臟病人和一個肺動脈高壓患者的愛情故事,結局是有人離世了。」
沒有字幕,王美云到結束都沒看明白,患有肺動脈高壓的是哪一個,但還是哭得稀里嘩啦。
她想到了自己。
世界衛生組織(WHO),如此解釋這種疾病:
動脈因為某些原因變得狹窄,其中血液流動空間變小。隨著疾病的進展,患者肺動脈可能出現硬化,出現完全堵塞。 右側心臟負荷加重,才能把血液泵進雙肺。
隨著時間推移,心肌的力量會減弱,失去足夠泵出血的力量。
終末期的重度肺動脈高壓患者,不得不走上換肺的道路。手術后 3 年到存活率,為 50%。
王美云不知道自己的心肌還能堅持多久。
「拿錢換命」
圖片來源:站酷海洛
2007 年春節一過,王美云見到了阜外醫院的專家。 他的反應和之前的醫生大相徑庭:
「活著就能等到新藥上市。」
「活著就是勝利。」
他激動地描繪著:
「肺動脈高壓已經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,以后會有越來越多的藥物可以選擇。」
希望仿佛觸手可及。
一同抵達的,還有高額的費用。
肺動脈高壓 藥物研發投入高昂,而患者數量少,藥品的獲益能力低,藥價高企。而如果沒有這樣的售價,藥品的研發也難以為繼。
王美云得知,能夠治療疾病藥物叫波生坦,一盒的藥費是 2 萬 7 ,全量服用只夠四周。
另外一種輔助藥物叫伐地那非,460 一盒,一盒 4 粒,一天吃半粒,一個月的花費接近 2 千元。
2007 年,身為 HR 主管王美云的工資是 6000 元一個月;丈夫從事培訓行業,月工資達到了一萬。
但是,一個月近 3 萬的藥費,還是讓這個小康家庭倍感壓力。
因為擔心工作中過于勞累發生意外,王美云不得不辭職養病,家庭收入又要砍掉三分之一。
至少,有錢就有命。
那一年,波生坦進入國內不久,價格昂貴,一般的藥房都不會進貨。患者要到指定的藥房才可以購買,且僅能用現金。
第一次買藥,王美云換了兩次地鐵,到建國門地鐵站,走到地面上,已氣喘吁吁。
東二環高樓林立,她穿梭在樓宇間的陰影里,感覺自己格外渺小。
很快,王美云一頭扎進一條不起眼的胡同,轉了很久,才找到指定藥房。鬧市中,這座建筑略顯突兀。
和藥師確認了藥品和價格后,王美云再回頭找銀行取錢,拿回一包沉甸甸現金。
27720 元,小半斤重,換來了一盒波生坦:
「56 片, 7 克。」
第一次拿到藥的時候,王美云覺得自己把命攥在了手心里:
「有救了。」
圖片來源:站酷海洛
為了節約開銷,王美云將 1 天 2 粒的藥量,拆成半量服用。這樣,一盒藥就能換她兩個月的平安。
服藥后,王美云感受到身體在往好的方向變化。
幾個月后,藥廠出了優惠,波生坦買 2 盒送 1 盒。但王美云沒有錢一次性買 2 盒,就等著 2 盒湊夠了,醫藥公司再給寄 1 盒。
這樣下來,一盒藥的價格,1 萬 8 左右就夠了,花費少了一萬。
家庭收入始終沒能抵擋藥費的支出。疾病像個黑洞,快速吞噬了這個年輕家庭的積蓄。
婚前,王美云和丈夫全款買了北京的新房,后來的裝修,孩子出生,都是用錢的地方。
節儉成了王美云的本能。她說,從前自己也是非大牌不穿的「社會精英」。患病后 ,她幾乎已經不逛商場。
短短一年半,王美云買藥花掉 20 多萬,直到下一個月的藥物難以為繼。
老公硬著頭皮和兩位好友解釋了妻子的病情,開了借錢的口。
錢借到了, 藥也買著了。
工資一發,王美云一家很快還了債。
之后,朋友不見了。
疾病帶走了王美云的健康,也打亂了這個家庭的正常社會關系。
也許是朋友意識到王美云的病無止無盡,金錢的投入也如同一個無底洞。他們一個換了手機號碼,一個搬了在北京的住處,再無往來。
「我能理解」, 王美云說。但因為這事兒,讓老公失去朋友,她感到內疚。
2009 年初,她說服老公,停掉了昂貴的波生坦。
之后的日子,她打算只吃伐地那非這類相對便宜的藥物,每月的開支降低到 2 千。 她知道,不少沒有錢的病友,就只吃這些藥物緩解癥狀。
停藥后,王美云心情總是低落,體力大不如前,但還是一有空就去公園走路。
和丈夫手牽手,她卻總是跟不上。
丈夫總說:「你咋老拽著我呀?」
王美云知道,她拖拽的不單是丈夫,還有家庭。
無論是精神還是經濟,疾病都已將這個北京小康家庭折騰得精疲力盡。
上海來電
圖片來源:站酷海洛
2009 年 9 月的某個傍晚,上海的一通電話,打破了王美云的生活:
電話那頭是王美云的主治醫生:「他們都來上海了,你怎么沒來?」
「他們是誰?」王美云反問。
他說了一大串王美云平時見面的病友,并邀請她到上海參與某醫藥公司的藥物試驗。
試驗中提供的藥物是免費的,甚至還能報銷部分的差旅費。這對于久被高價藥困擾的王美云,無疑有著巨大吸引力。
只是,藥物試驗并非給所有人發真藥,而是分成三組:
一組是全量真藥,一組半量真藥,剩下一組則是安慰劑。
如果患者服用安慰劑,誤以為使用真藥,貿然從事一些消耗體力的事情,可能有生命危險;也可能,因為服用安慰劑,耽誤病情。 但患者也可以根據自己的身體狀況,隨時退出。
在試驗的過程中,受試者不可以服用試驗藥物的同類型藥物,如波生坦,但另一類伐地那非類的藥物,則可以繼續使用。
王美云和老公商量,最差的不過是維持現狀:吃著安慰劑,和自己在服用的伐地那非。
33 % 的概率,王美云要賭一把。
第二天清早,她就到了上海。
從前的病友悉數達到,體檢、抽血,簽訂協議。 這群被疾病與金錢苦苦拉扯的「同病人」,仿佛在迎接命運的挑選。
經過一系列嚴格篩選, 停用半年波生坦的王美云,順利獲得了同類型新藥的試驗資格。
入組當天,王美云拿到藥瓶,「小白鼠」的身份正式確認。
拿到的藥瓶上沒有藥名,只寫了小組編碼,和成串的英文字母,王美云打開藥瓶聞了聞:
「里面是真藥,還是安慰劑呢?」
圖片來源:站酷海洛
與王美云一起參加藥物試驗的北京病友共 7 人。藥物試驗最初半年,他們需要每 1 個月就去一次上海領藥。
很快,試藥的病友之間,身體狀況出現了差異。
先是有一位病人覺得自己的藥物無效,很快退出藥物試驗。她等到了肺源,花重金做了肺移植手術,用另外一種方式活了下來。
過了一段時間,又有一位年輕的女病友宣布退出,也去做了肺移植手術。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,卻再沒能下手術臺。
還有個病友,和王美云住得很近,試驗進行到第 3 年,人就沒了。
王美云沒覺得自己身體變好了,也沒有變壞。她猜自己領到的,至少不全是安慰劑。
每回領藥,試驗方都要求患者把上回剩的藥物悉數交回,登記完剩余數量,簽字,再領取新的藥物。
兩地的奔波中,她領到的似乎不止有藥物,還有一個又一個月的生命。
5 年過去,試驗揭盲。 王美云拿到是真藥,還是全量。
而最開始 7 人的小組,只剩下了 4 個人堅持到了藥物試驗結束。
醫藥公司承諾,藥品在國內上市前,會持續給參與試驗的病友提供藥物,作為試驗的福利。
病友之間的討論,從「吃的藥有沒有效」,變成了「藥品啥時候上市」,「到時候買不買」。
王美云和大家都知道,不久,這些藥物不會再免費發放,但不耽誤她享受眼下的「正常人」生活。
要不是一次和女兒到河北滑雪,住在了海拔在 1000 多米的高山上,久違的呼吸壓迫感再次找上王美云,她幾乎要忘記掉自己是個病人。
4 年后,2018 年 4 月,藥企的工作人員發出預告:
藥品很快將在國內銷售,大家手頭的藥物,每一顆都要收回。
這一天還是來了。
這時,離王美云參加藥物試驗,已經整整過去了 9 年。她早已習慣了吃著免費的藥,與這種兇險疾病溫和相處。
「免費午餐」戛然而止,王美云靠藥物建立起的「正常人」生活,瞬間被打回原形:
王美云依舊無法承擔如此高昂費用,無助再次將她包圍, 彷徨而狼狽。
危墻下的生命
圖片來源:站酷海洛
藥物試驗結束后,王美云先是選擇了稍微便宜的藥物安立生坦,一個月的價格在 5000 左右,依舊是一筆高昂開支。
買不起專利藥,可是還是要繼續活下去。
與此同時,病友群里,有人討論起印度仿制藥的消息。
今年 8 月之前,新的藥品管理法還沒發布。販賣沒有經過審批的進口藥物,違反當時的法規。
盡管如此,還是有很多病友鋌而走險,選擇仿制藥。
藥物試驗的時候,王美云就用過一段時間伐地那非的印度仿制藥。伐地那非的專利藥 80 元 1 粒,仿制藥只要 3 元 1 粒,省下不少。
同樣,安立生坦的也有相應的印度仿制藥,600 元就能買到一個月的藥量。
醫生曾告誡,印度仿制藥來源不明確,不推薦吃。
王美云也害怕。作為患者,她比誰都關心仿制藥的質量。
擔心藥物的質量不過關,擔心藥物的有效成分不達標,擔心藥物生產的環境不衛生......
「如果不是為了想活命,誰愿意將自己的生命立在危墻之下?」
藥意味著命。
有一回,王美云眼瞅著救命藥快沒了,新買的藥卻被扣在了海關。王美云等不到去海關那邊拿藥了,便急急忙忙從別的病友臨時隨便買了些。
之后,王美云只好每次都多囤一點,生怕藥源斷了。
類似的事情又折騰了兩三回,王美云不愿再從這個藥代那邊拿藥了,怕下回再出問題。
過了一段時間,她又找到了一個新藥代。
她仔細考察了藥代的身份:人在上海,自己也是肺動脈高壓的患者,有病友和他還一起吃過飯。
她想著,同是天涯淪落人,藥應該靠譜,價格也不會太貴。
比對來比對去,王美云下了決心,準備長期依靠這個病友買藥。
然而,她只囤了一回貨,病友就生了急癥。
很快,人沒了。
同為病友,王美云還沒來得及難受又開始擔心,下一回到哪里買新的藥物。
電影《我不是藥神》上映后,王美云在家里獨自看完電影,長嘆一口氣:
「終于有人出來說說這個事情了。」
但她覺得,電影展現的殘酷,也只是現實一角。
現在,她還沒有找到中意的印度藥代,手頭只剩下 1 個月的藥。
今年 10 月, 國家衛健委等印發第一批鼓勵仿制藥品目錄,涉 33 款藥物,波生坦也在其中。
王美云看到新聞里說,波生坦已經被收錄在《國家基本藥物目錄(2018 版)》。
在有些地方,波生坦的藥價已經降到 3900 多元,可依舊不便宜;加上伐地那非類藥物,一個月相當于吃掉一部蘋果手機。
此前,已經有一些省份將波生坦納入醫保,而她的所在地還沒有消息,她打算再觀望一陣子:
「如果波生坦進了醫保,我馬上就換。」
患病這些年,女兒從蹣跚學步,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。
王美云從 33 歲到 46 歲,為了活下去,買天價藥,吃免費藥,不停地找新的印度藥代:
用錢買藥,再用藥換命。
2018 年 5 月,中國醫學科學院肺血管醫學重點實驗室主任、阜外醫院血栓病中心主任荊志成教授接受媒體采訪時披露:
「在我國,肺動脈高壓患者保守估計有 500~800 萬之多,而經過治療的肺動脈高壓患者卻只有一兩萬人。」
13 年前,醫生的話給王美云無限希望:
「只要活著,就能等到越來越多的藥。」
希望看似不遠,困境卻結實地橫亙在眼前。
拿著輕飄飄的藥盒,王美云驀然回想起第一天參加藥物試驗的那天:
一下飛機,上海的陽光很大,天空湛藍,每片云仿佛都寫著希望。
她想,「那真是一個美好的開始」。
(為保護當事人隱私,王美云系化名)
參考文獻
[1] Lewis J Rubin 成人肺高壓的臨床特征和診斷. UpToDate 臨床顧問
[2] William Hopkins 成人肺高壓的治療. UpToDate 臨床顧問
[3] WHO.肺動脈高壓[EB/OL].
https://www.who.int/respiratory/other/Pulmonary_hypertension/zh/.
策劃 洋蔥
責編
封面圖來源站酷海洛創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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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編輯:王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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